2011年11月5日 星期六

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藝術力量 ~~艾未未與賽德克•巴萊聯想




吳靜慧 Sophia G. Wu

週日在雙連長老教會做完禮拜姊姊駕車載我去台北市立美術館觀賞「艾未未缺席」展覽。今天和姊姊看「賽德克巴萊」姊姊是第一次看我是第五次了。

每當銀幕上出現莫那魯道與父親的合唱我以前總是會流下眼淚今天忽然閃過艾未未巨大的裝置藝術「永久轉動」我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力量讓我忍住不讓熱淚湧出眼眶。


氣勢磅的反叛藝術

那天去北美館的路上我想展覽大廳會有一張空椅子象徵這位自由藝術戰士被迫「缺席」的不自由處境同時表達台灣時刻等待他展翅降臨的心願。我打算站在空椅子旁拍張相片想像艾未未坐在椅子上的姿態。

然而進了大廳沒有艾未未也沒有空椅子布幔上寫著「艾未未缺席」。我想起今年四月艾未未準備來台灣的時後被秘密逮捕世稱「失蹤」。艾未未說他不是「失蹤」是「被失蹤」因此有人建議這次展覽應改為「艾未未被缺席」未被採納。

鄭清文老師曾在我的紀念冊上題辭「創作就是叛逆」面對艾未未的展品我立刻想起這句話「叛逆」毫不掩飾地銘刻在他的作品上。

藝術家的「叛逆」就是有勇氣刺破偽善者的假面具、揭露其真相。求真、求美尋求自由這是任何流派藝術家的靈魂艾未未是最具叛逆性格的藝術家之一。

艾未未精於創作結構宏偉的裝置藝術以大量個體的連結營造氣勢磅的巨製賦予不可抵禦的反叛力量。德國慕尼黑「非常遺憾」(So Sorry)特展中的「記住」英國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特展中的「葵花籽」這次台灣展出的「永久轉動」都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2009年慕尼黑特展前艾未未因調四川汶川地震受難學生遭到中國特務警察襲擊造成腦右側嚴重出血 。幸而在慕尼黑醫院接受緊急手術得以「大難不死」。

艾未未準備那次特展時說「在這希特勒為自己蓋的第一座美術館裡我想做兩三件新作品其中一件是對四川大地震做一個非常個人化的表達。」

那就是他的「記住」。


艾未未的「格爾尼卡」

1937年畢卡索(Pablo Picasso)受西班牙共和政府委託為巴黎「世界博覽會」西班牙館作畫他原來想畫一幅「畫家與模特兒」。當他得悉德國「禿鷹軍團」轟炸了西班牙小鎮格爾尼卡(Guernica)改變主意畫了「格爾尼卡」。畢卡索說「當人間衝突以人性和文明為代價時藝術家不能無動於衷。」

艾未未的「格爾尼卡」2009年慕尼黑「藝術之家」(Hausa der  Kunst)外牆上的書包浮雕裝置「記住」五種顏色的九千個書包拼寫出巨大的文字

「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過七年」

這句話出自一位失去女兒的母親之口。這九千個小學生是由於貪腐官員與貪婪建商互相勾結、粗製濫造的「豆腐渣」學校建築倒坍致死而當地政府建築與官員住宅均安全無虞。艾未未說「當這些兒童被遺忘的時候他們才真的死了。」

於是他組織團隊到四川調經過與中國政府的特務警察生死搏鬥調出死難小學生的名單一個個在網上公佈然後創作了震撼世界的「記住」。

2010艾未未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的渦輪大廳(Turbine Hall),展出他另一件巨作「葵花籽」。魯西迪(Salman Rushdie),「魔鬼詩篇」作者在「危險的藝術」一文中是這樣描述的

「渦輪大廳的前身是發電站它的龐大足以使人們的想像力顯得渺小。唯有那些知道如何表現有趣而且巨大事物的現代藝術家才有能力妥善地運用這個空間。」

他舉出的「現代藝術家」作品有路易斯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1911-2010)的雕塑「巨型蜘蛛」有阿尼許卡布爾(Anish Kapoor,1954-) 的巨大喇叭形雕塑「Marsyas第三件就是艾未未的「葵花籽」。魯西迪寫道

201010重要的中國藝術家艾未未用他的葵花籽裝置覆蓋渦輪大廳地板。一億顆微小瓷器物體皆由名匠手工打造無一相同。葵花籽是生命的地毯繁多費解並有超現實主義的奇異之感。」


從現實生活中超越的能力

艾未未對「現代性」與「超越現實」的闡釋比魯西迪更精準。他說「現代性是一個人從現實生活中超越出來的能力是在下沉的生活中失重的能力。」

艾未未的「超越現實」不是逃避現實生活。他深刻感受到現實生活的虛偽、醜惡、時時刻刻都在向下沉淪。藝術家要抵抗「下沉」必須具有「失重的能力」。

「失重」就是抗拒現實生活中向下沉淪的反「重力」就是對現實生活中的虛偽、醜惡與一切有形、無形枷鎖的「反叛」就是以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藝術之光超越黑暗、下沉的現實世界。

那一億顆微小的瓷器葵花籽無一相同舖滿大地這是中國現實生活的象徵。瓷器China與中國同義。中國有首歌「葵花朵朵向太陽」「太陽」就是毛澤東。那是毛澤東時代粉飾現實生活掩蓋苦難真相的假藝術。

現在艾未未把一億顆葵花籽舖在地上們是無一相同的個禮但命運相同都在任人踐踏無法實現各自的個性。這就是當代中國的真實艾未未以無與倫比的藝術力量把中國的真實展現在世人面前。

這次專為台灣展出的新作「永久轉動」(Forever Bicycles),1,200輛腳踏車建構成宏偉壯觀的迷陣空間(2630×353×957cm),彷彿與他過去的「反叛」作品另具一格。艾未未把這一新作品送到台灣展出他要向我們傳遞什麼訊息他沒有來我無法問他但我可以想像。

腳踏車在中國曾經是19501990年代半個世紀的全民交通運輸工具。無論城老百姓從日常生活到生產搬運都離不開它。在那黑暗的年代唯有自由轉動的兩個輪子是中國人生存與交往中足以信賴的朋友「永久」是它的品牌。

我上下梯子從各個角度觀賞這一巨作其突出的印象是那連結成整體的每一個輪子都能自由轉動。或許這就艾未未心中的台灣他在祝願台灣的輪子永久自由轉動


挑戰虛偽的禁忌

有人說艾未未的「吸引力」是他的「狂野性格」。可能是指他藐視陳規俗套無所禁忌吧包括他在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前與朋友同拍裸照。我的感覺他的「野性」他的勇於挑戰虛偽的禁忌正是藝術家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第一步。

艾未末的早期創作1980年代紐約東村(East Village)十年的一萬多張攝影作品「生存感知與全方位攝影」其中一個重要主題是以「祼照」挑戰權力的禁忌。他的這一「野性」始終不變作品就有一張燴炙人口的「坦誠相見」艾未未與四位女子的裸照網上亦稱「一虎八奶圖」

就在艾未未被捕的那一天2011421「坦誠相見」的角色之一、女權工作者葉海燕在部落格上貼了一篇「我和艾未未不得不說的故事」。她寫道

「照相那天除了攝影師其他人不得參觀。我們在工作室裡開始脫衣。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我們像穿著衣服一樣自在但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這種體會。因為你懦弱、淫穢你連人體都不敢面對。我們非常驕傲地完成了這作品沒有任何寓意就是簡單、純粹的人體。」

這就是求真、求美。人體本來是上帝最真、最美的創造物。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希臘時代運動員是裸身參賽的不但是運動技藝的競爭也是人體健美的比賽。古典的藝術雕塑無論女體或男體都是洋溢著美和力量的裸體。

對裸體的禁忌是人類「下沉」的標誌。正如葉海燕所說「你懦弱、淫穢你連人體都不敢面對。」

這使我想起八年前自己經歷的故事。北一女中的護理女老師指導學生自畫私處這本來是正常的護理作業卻引發「衛道者」掀起一場「裙底風暴」。尤其荒謬的元兇竟是理應維護「人本」的人本教育基金會馬英九市政府的教育局長吳清基是幫兇。他們逼女老師在記者會上落淚認錯「不再堅持這種教法」

我氣不過Taiwan News週刊上寫了一篇「果醬要塗在真實麵包片上」痛批人本教育基金會的「反人本」、「反文明」行徑。這些「衛道者」把女子身體上最美好、最得驕傲的部位「流著奶和蜜的家園」視若見不得人的禁地甚至禁止女子自己面對這難道不是自顯其靈魂的醜惡、骯髒嗎

我的孤獨之聲沒有獲得回應台灣的艾未未和葉海燕尚未出現。現在我把八年前的舊文作為本文的附錄因為人本教育基金會仍未維護以人為本馬英九和吳清基已高陞為總統和教育部長「衛道者」們「反人本」、「反文明」行徑也更加肆無忌憚了。


台灣的「衛道者」畏懼什麼

「衛道者」們真的無所畏懼麼他們畏懼艾未未他們畏懼賽德克巴萊他們畏懼一切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思想、言論、藝術力量因為他們虛偽、骯髒站在專制奴役者一邊。

艾未未是中國的自由藝術家賽德克巴萊是台灣的獨立部落。無論時間與空間距離何等遙遠他們的心靈相通如同他們和我們的心靈相通一樣。

當「賽德克巴萊」獲得觀眾熱情歡迎時「衛道者」們紛紛出來指責什麼「血腥」什麼「野蠻」賽德克巴萊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與自由反抗奴役者的血腥和野蠻「衛道者」們是因恐懼而攻擊、貶低他們站在專制暴政一邊如郝伯村自陳「沒有白色恐怖就沒有今日台灣」

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藝術力量是超越時代、超越地域、超越族群、超越國界的。

「賽德克巴萊」和艾未未都不只是表現一個時代、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的藝術而是透過一個時代、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的故事表達永恆的思想和藝術價

那就是求真、求美追求自由的價這是藝術家的生命也是藝術家的靈魂。這種人類理想與普世價的追求沒有盡頭永不終止。無論「衛道者」們什麼「黨國百年」的輓歌或「地球毀滅」的悲歌都阻止不了人類求真、求美追求自由的前進腳步。

201111月1日







延伸閱讀

果醬要塗在真實麵包上

吳靜慧 Sophia G. Wu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這個北一女學生自畫私處的護理作業,演變成裙底風暴的故事,應該被寫入新聞教育與性別教育的教材。這個故事也可以寫成小說,護理女老師的遭遇,不正是卡謬(Ablert Camu)筆下那荒謬復荒謬的存在世界。

如果召開記者會的,是行徑粗造、以栽贓壓榨為常業的政客,是一場媒體政治表演的控訴記者會;這明明查證過、卻故意演出的鬧劇劇情,我們耳熟能詳野心知肚明。只是,這次演出的面孔與腔調,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政客壞人,而是老字號中產階級為主體的教育改革龍頭。

令人納悶的是,怎麼沒有公民社會的力量,那些教育改革、性別平權、媒體改造、新聞監督的團體與社會菁英們,站出來譴責人本教育基金會,聲援這個受了冤錯與委屈的北一女護理老師?

令人納悶的是,為何是一個認真教學、也沒有強迫學生一定要交這項作業的女護理老師,用落淚召開記者會、願意獨身承受壓力的方式,替整個鬧劇劃下是非不明的句點;而不是人本教育基金會,向女護理老師與社會大眾鞠躬道歉?

令人納悶的是,馬英九市政府的教育局長吳清基還跳出來要求護理老師「不宜堅持這種教法」的長官言路,這個市府機器跟整個民間社會的是非混淆,真到了伊於胡底。

身體政治與身分政治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過往至今,「以人為本」、反對體罰不遺餘力的人本教育基金會,怎麼反而在身體政治與性別教育的ABC問題上,角色演出讓人跌破眼鏡?

總統大選正發燒,交戰認同政治的藍綠對抗賽,這個女性選票與青少年選票的HOT議題,一面是身體政治、另一面就是認同身分政治,從政運到社運,怎麼都未認知這是切入經營身分社群的操作點?

立法院公投法通過後,中學生喊出全國串聯、學權公投的「髮禁公投」,從身體主權爭取自己的身分主權;從台北東區華納威秀到西門町,青少年刺青穿環的身體文化已經風行數年不退;全國高中到大學的校慶與舞會、網站上的自拍貼圖、快閃族的街景行動演出,青少年變裝變身的身體政治,早已蔚為風潮。從身體政治進行自身認同的身分政治,早已在青少年族群蓄積強大的社會能量。

我們以成年人社會為中心的政治領域與社運領域,甚至包括校改陣營,對這樣新興身體文化與身體政治,全然不知今夕是和夕。

身體邊界與身分建構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波特萊爾(Ch. Baudelaire)說:「傳說中,在喜樂的天堂裡,人們的容貌是簡單而圓滑的,也就是沒有孔口,提供笑和淚的住所;這裡的人們不為此所動,於是也不受外務而動搖或扭曲。」

社會權利與國家權利的意識形態形塑、社會分類運作過程,企圖將肉體的功能視為骯髒與不體面的,否認肉體的奇妙的孔口和突起,遏制肉體和生命的歡慶。這樣的文化霸權,企圖讓人們眼中的自身肉體退縮為遲鈍的表層,扁平的平面,理想人體被設想為完形滑亮的曲線。

於是,身體的邊界,常常被想像為整體結構的弱點所在,人體孔道象徵了這些殊異的弱點,作為「殘餘穢物」或「逸樂惡源」出入的途徑,也成為個人面對社會之際、自身「道德焦慮」的來源。應該代表人類孕育生產的女陰,於是不是「流著奶與蜜的家園」,而是「殘餘穢物」或「逸樂惡源」,不是女性的歡愉與驕傲,而是源女性的原罪。

這樣規訓的身體的背後,是由上而下的塑造、是權力外加於自然身體成為社會身體的操作面向,絕對不是「以人為本」的教育哲學所追尋的。

最近相當熱門,描寫紐約現代都會男女的<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影集中,代表傳統保守女性角色的夏綠蒂,一直認為自己的女性下體是個淫穢的部位,逃避、忽視,不敢正視。終於有一次,她鼓起勇氣拿著鏡子端視自己私處,從不敢正視,到真正欣賞與喜歡自己的身體,繼而建構自己的性別身分認同,產生了認知、慾望與追求的主體性,繼而得到經營自己性別身體的能力。

稍微涉略女性主義與身體政治的經典往籍,都可以理解影集中這段情節的安排,在現代都會社會仍然對性別保守如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所形容「第二性」角色的夏綠蒂,有何等重要性。那是一種主體的「性別蒙」,被詛咒的女身的自然邊界產生反叛父權社會下的社會身體,從自我否定的、沒有主體性,繼而產生「自我肯定的主體性」。

如果認為現代紐約的文化對照,民情開放保守有異;那麼拿最父權保守的東方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故事來做印證。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向來順從中國傳統婦德的煙鸝,她的反叛開端就是從身體與場所的寫實情節開始的: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裡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底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沒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裡她是定了心,生了根。」

相對小說全篇以父權角色振保為主要敘事者的文本世界,這個主體與空間交織的場景開始,開始有了煙鸝為第一人稱的敘事書寫;煙鸝角色在文本世界中有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主權,有了自我認知、想像與慾望。張愛玲捕捉到女性角色在這種生命情境中,一種弔詭性的反差,因為這個隱秘的疾痛,她有了自己微小的生命主權;透過身體,她的生命開始翻轉,得以在男性權力的鳥籠世界的「邊界巧門」,尋見幽秘出路的滲光。

鸝的身體邊界性成為她反抗的起線,家屋世界最邊緣的浴廁場所,作為抵抗父權社會的基點。這樣的情節總令我不禁映對著吳爾芙(Viginia Woolf)<自己的房間>,在女性還沒有書寫的知識權力之前,擁有自身認知與慾望的知識權力開端,只能在這樣狹隘而且短暫開的私密空間,尋見可能性的真實路徑。

果醬要塗在真實麵包上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卡爾維諾對寫實與想像有一段貼切描述:「惟有從文體的堅實感中才能產生創造力——想像如同果醬;你必須把它塗在一片真實的麵包上。如果不這樣做,它就沒有自己的形狀,像果醬那樣,你不能從中創造出任何東西。」
認同必須建構在真實。臺灣認同的身分政治對抗虛妄中國意識的邏輯,不是正是在土地與文化的真實麵包片上,才能塗上國族想像的果醬。從真實具體的肉身風景到抽象意念的認同意識,身分政治必然要從身體政治進行認同建構;那麼,護理老師交代作業,希望女學生觀察與自畫私處,當然跟女學生從教科書上、被特定意識形態所「再現」的圖片或文字,來建構自己的身分認同、進行自身女體的認知與書寫,在知識方法論或知識社會學上有迥然不同的根本差異。

更重要的是,當女性放棄從真實的自身去建構認同政治的知識書寫,就是放棄自己身體政治的書寫權力;反過來,必須從權力者的書寫知識與既有的知識體系,來認知自身,來認知自身,複製權力者的認知框架與再現知識,女性生殖器的污名與自我否定,將一再被既有權力銘寫纏綁。

女性身體表演藝術家史妮曼(Carolee Schneemann)曾在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七年演出<內在的卷軸>(Interior Scroll)的身體劇場。表演中,史妮曼退去衣衫在身上塗上顏料,擺出寫生模特兒的姿勢,閱讀一本教科書;然後,演出尾聲,她緩緩從自身陰道拉出一條長長的卷軸,開始朗誦卷面她所書寫的文字。

這個演出,一方面,史妮曼挑戰了女性作為被觀看與被塑造的客體化角色,另一方面,從女陰內在拉出的卷軸,象徵了女性的生產力量,也顛覆過去人們對身體孔道投射的陰暗污穢的意象,從女身傾流而出的東西,也可以是知識書寫,當然也包括書寫的權力。

2003年12月11日
TAIWAN NEWS週刊111期








真情的故事 真正的人
吳靜慧 Sophia G. Wu

影片「賽德克•巴萊」為什麼催人熱淚、令人感動和認同?

它透過「真情的故事」,讓我看到自己追求的生命價值:像莫那魯道和他的戰友們那樣,做一個明辨是非、勇敢自信,維護尊嚴、獨立、自由,頂天立地的「真正的人」。

在風起時為自由而戰

「Seediq Bale」母語的原意,就是「真正的人」。我喜歡那幅準確表達此片主題的英文廣告:


The Tale of an Indigenous Taiwanese Hero
When the Wind Blows, Let's Fight for the Freedom at All.

賽德克的男男女女,追求的就是這種生命價值:「在風起時為自由而戰!」這是賽德克的Gaya,也是Sophia的Gaya。Sophia的血管裡,也流著一部分「真正的人」的血液,所以看到祖先的真情故事,禁不住淚如泉湧。

有人質疑「莫那魯道非英雄,是屠殺同族的仇敵」;有人視此片為「動作片」,只看到「打鬥」、「血腥」、「野蠻」。

他們沒有看到,這是一部超越傳統思維,摒棄簡單化庸俗化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教條,以真實、真誠的歷史眼光,還原了在那苦難歲月裡向絕望抗戰的「真正的人」的英雄群像。

在那個歷史時代,賽德克男男女女心目中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彩虹橋此岸的現實世界,一個是彩虹橋彼岸的理想世界。兩個世界在影片中情景相融、渾成一體。

現實世界是「太陽旗下」的奴隸生活:男子失去獵場與獵槍,淪為殖民帝國刺刀下的奴工,無法逞其勇武精神;女子失去編織彩虹般美麗服飾的尊嚴,淪為殖民者的幫傭,無法顯示其天賦才華。


到底誰文明?誰野蠻?誰仁愛?誰血腥?

日本討伐軍司令鎌田彌彥少將下令使用糜爛性炸彈消滅「反抗蕃」。他說:「叫你們文明,你們卻逼我野蠻!」

莫那魯道說:「如果你的文明是叫我們卑躬屈節,那我就教你們驕傲的野蠻到底!」

不錯,這確是一場文明VS.野蠻之戰。當文明的武器被用來把自由人變成奴隸時,這就是絕對的野蠻!當風起時勇敢地為自由而戰時,這才是真正的人類文明!

當這一曲為自由而戰的悲歌終止,太陽旗下的野蠻「戰勝」彩虹橋上的文明之後,日本討伐軍司令也不得不承認:「賽德克體現了日本已經喪失的武士道精神。」

然而我要說,賽德克是更高的文明,「真正的人」不是「忠」於一國之君的武士道,而是為人類普世價值而戰的自由戰士!


莫那魯道是「真正的人」,還是屠殺同族的仇敵?

有位泰雅族耆老指控莫那魯道是「屠其族類的仇敵」,這是時空倒錯的武斷。在部落自治年代,一個部落群就是一國,有自己的獨立主權。

賽德克是泰雅族的許多部落群之一,賽德克族本身又發展出三個不同的語群:德克達雅群,德路固群和道澤群。他們各有各的獵場和主權範圍,彼此發生爭執時,和解不成就會彼此殺戮,「出草」就是用「馘首」祭拜祖先以宣示主權的儀式。

所以無論部落間「出草」,或是反抗日本奴役,都是為維護本部落的尊嚴、獨立和主權。「真正的人」就是「風起時為自由而戰」的戰士,並非民族、國家意義上「民族英雄」或「共和國衛士」。

我想那位耆老,恐怕受中國國民黨「忠黨愛國」的黨化教育太深,把英雄和仇敵的概念扭曲了。在「真正的人」看來,岳飛式的「民族英雄」,不過是暴君的奴才,殺戮異民族的工具,「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是十足的野蠻,而且挽救不了暴君的滅亡。莫那魯道和他的戰友們為自由而戰,才是真正的英雄。

莫那魯道不是嗜血的屠夫,他具有耐心等待、伺機出擊的獵人性格。對於太陽旗下的這場惡戰,最終的悲劇下場他是了然於胸的。孤立無援的六個部落三百多戰士對抗龐大的太陽帝國,當然絕無勝算,所以他隱忍了幾十年。

塞德克人的兩個世界

莫那魯道肩負雙重使命:延續族群的生命與維護族人的尊嚴。他不能讓自己的族群滅絕,但也不能使之喪失靈魂雖生猶死。這就是莫那魯道的兩難,最後他作出了抉擇。他說:

「孩子們,在通往祖靈之家的彩虹橋頂端,還有一座肥美的獵場!我們的祖先們可都還在那兒吶!那片只有英勇的靈魂才能進入的獵場,絕對不能失去。族人啊,霧社高山的獵場我們是守不住了;用鮮血洗淨靈魂,進入彩虹橋,進入祖先永遠的靈魂獵場。」

幾十年的等待中,莫那魯道看到,現實世界的獵場無法守住,再沉默下去,等到戰士失去英勇的靈魂,上不了彩虹橋,理想世界的肥美獵場也進不去,將永遠回不到祖靈之家。所以在現實世界中向絕望抗戰,是為了洗淨靈魂,進入理想世界的靈魂獵場。


現實世界的輓歌 精神世界的凱歌

影片中荷戈社頭目塔道諾幹,從反對抗暴到親赴塔羅灣前線領導作戰,成為第一個犧牲的頭目,情節曲折動人。毫無疑問他是勇者,但他認為向絕望抗戰的結局將是族群的毀滅,違背延續族群生命的袓訓。他不參戰,可以收留、保護參戰部落的婦孺,使族群的生命得以延續,這是從現實世界的生存考量。

當莫那魯道同他爭論之後,塔道諾幹的精神世界戰勝了現實世界。為保全生命而為奴,長期延續下去,保全的生命將失去靈魂,永遠成不了「真正的人」。在塔道諾幹英勇戰鬥精神的鼓舞下,荷戈社是抗暴六社中死傷最慘烈、婦孺自縊最多的部落。

影片的結局,現實世界一片淒慘死寂。天空中升起彩虹橋,死去的自由戰士走向永的靈魂獵場。

生命總會逝去。重要的是留下的生命價值,將世世代代傳給新的生命。「真正的人」的自由靈魂,已經傳給無數新的生命,超越族群,超越台灣,傳向世界,傳向人類。
讚啊,影片「賽德克•巴萊」,是精神世界的一曲自由凱歌。

這是一部動人的紀錄片,
紀錄一名自由戰士尋找自由的故事。

2011915日



彩虹橋」信仰是為尊嚴與自由戰鬥

吳靜慧 Sophia G. Wu

930日午夜我在信義威秀看「彩虹橋」邊看邊哭回家後更抑制不住號痛哭。一瞬間閃過追隨賽德克祖靈上彩虹橋的念頭我害怕了。打電話給朋友傾訴心中的恐怖才慢慢平靜下來。

電影好美一種讓我心靈顫抖的恐怖的美。活潑天真的孩子年輕美麗的媽媽為什麼要殺死為什麼在森林裡自殺人為什麼如此無情讓絢麗的生命之花一叢叢消失於血泊之中

有人無法接受覺得殘忍、血腥、野蠻不喜歡。我不是。今天我又去信義威秀看第二遍一樣的震撼心中強烈的痛楚。然而我理解、我欣賞理解這恐怖中的堅定信仰欣賞這無情中的無限深情。

也許是我身體裡流著祖先的血液也許是我靈魂中記得祖先的GAYA我欣賞賽德克巴萊的信仰為尊嚴與自由戰鬥我理解他們捨棄現實世界的生命為走上「彩虹橋」Hakaw Utux),拯救精神世界的自由靈魂。

 「彩虹橋」Hakaw UtuxUtux是靈魂Hakaw是橋。「彩虹橋」就是「靈魂之橋」是「真正的人」死後走向祖靈世界的橋。我看上集「太陽旗」後寫過一篇「真情的故事真正的人」提到「賽德克巴萊的兩個世界」。但我沒有想到魏導演在下集「彩虹橋」中把「現實世界的悲歌精神世界的凱歌」拍得如此驚心動魄情景交融。

我哭啊哭淚眼凝注著銀幕上一叢叢絢麗的生命之花、一叢叢勇敢的生命之花一叢叢尊嚴的生命之花在森林中飄零、凋落、滅亡回歸祖靈回歸信仰。賽德克巴萊最早的祖先在白石山上森林中半木半石的大樹腹中誕生他們的後代也在森林的大樹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達奇斯諾賓花岡一郎和達奇斯那威花岡二郎),是結束生命之前極度痛苦掙扎的兩顆靈魂。他們並不怕死是自願赴死。他們的靈魂掙扎於生命結束前的自我審判審視現實世界中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們曾接受殖民者的「文明」從「生番」變成統治「生番」的殖民地警察但靈魂中依然深深烙印著賽德克的GAYA。在為尊嚴與自由之戰中他們脫下警服回歸賽德克的信仰勇敢面對恐怖的死亡悲劇。

當達奇斯諾賓決心殺死妻兒再自殺時他仔細端詳妻子美麗的臉輕聲對她說「妳還是和我結婚那天看到的那麼美啊」接著把一顆糖放進兒子的嘴裡然後拔出刀。無情殺戳三條生命的達奇斯亳不掩飾他剛烈的心中無限深情的痛苦。

生與死的選擇孰輕孰重是莫那魯道女兒馬紅與長兄達多那場訣別的主題。那時三百勇士對抗日本大軍的血戰已進入尾聲。為把有限的糧草留給最後的戰士多數婦女兒童已經在林間樹下魂歸彩虹。馬紅也送走了孩子的生命自己在林中上吊自盡。卻被日人救起逼她去勸降長兄達多。

那時日本動用最野蠻的「新式武器」糜爛性毒氣炮彈消滅賽德克反抗軍多數反抗軍戰士已戰死或受毒氣炮彈侵襲痛苦而死。達多帶領少數勇猛戰士在馬赫坡岩窟中作最後的奮戰日軍的毒氣炸彈炸不進洞穴才脅迫馬紅攜酒勸降長兄稱之為「最後的酒宴」。

達多對馬紅說「我已選擇死選擇戰而死容易。你要活下去選擇活下去難。你要在痛苦的環境中生存要多生孩子把賽德克的GAYA一代代傳下去讓他們成為真正的人為尊嚴、自由戰鬥。」達多與妹妹馬紅訣別後糧盡彈絕與最後一批勇士吊死於大樹下。

莫那魯道不願自己的屍體被日軍羞辱攀登到高山峻嶺的深處的洞穴中自殺三年後半剩枯骨、半成木乃伊的屍體才被發現。

這是一場在一開始就注定悲慘結局的力量懸殊的戰爭。塞德克戰士三百人用的是從日軍繳獲的武器彈藥。日軍數千人有飛機大炮強力支援。然而莫那魯道的戰士們靠天賦的勇氣和智慧在懸崖峭壁一再打退日軍的進剿。最後迫使日軍動用滅絕人性的糜爛性毒氣彈與「以蕃殺薔」的卑鄙挑撥分化伎倆才逞其所慾

究竟是誰無情誰殘忍誰血腥誰野蠻是「生番」還是「文明」的殖民者

「太陽旗」下打著「文明」旗虢被貪慾與權勢慾驅使的殺戮者才是滅絕人性的無情殘忍血腥野蠻

「彩虹橋」上的勇士們、母親們從莫那魯道到巴萬那威從馬紅莫那到歐嬪塔道才是真情、勇敢、正義、信仰的捍衛者

我是從小在父母懷抱中受洗的基督徙我的血液中也留存著台灣早期祖先的彩虹信仰在我心中是相通的。上星期日在淡水和姊姊去看馬偕博士創辦的淡水長老教會其宗旨是「為信仰、真理與自由戰鬥」與賽德克巴萊的信仰不是一致的嗎

我堅信為信仰、真理與自由戰鬥就是要改變受黑暗之子的貪慾與權勢慾誘惑的現實世界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戰勝黑暗之子的誘惑使現實世界如同彩虹橋彼岸的理想世界一樣自由、平等、博愛、幸福。

感謝魏德聖導演「賽德克巴萊」不僅是高山叢林中原住民為信仰、尊嚴和自由戰鬥的一曲凱歌也是台灣和人類為信仰、真理和自由戰鬥的一曲凱歌。

201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