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自由 台灣篇
阮 銘
第三章 訪「信介仙」
1997年11月5日,我和祝政邦、呂嘉陵兩位「民主在台灣」研究案助理,造訪了為台灣自由民主出生入死,坐過牢,捐出家產、土地的台灣反對運動領袖黃信介,人們稱他「信介仙」。
那時他在重慶北路那座老宅養病。一見面,他要我們坐下,自己卻站著,掀起內衣,袒露出腹上一道長長的縫合線,告訴我們他剛動了胃切除手術出院。
緊接著他又說,李登輝找他參加「國家統一委員會」,擔任副主任委員,李登輝是主任委員。他已答應。黃信介說:「國統會那裡,都是主張統一的,我進去反對統一!」
黃信介坐下時,我表明了來意。我們打算做「民主在台灣」的專題研究,特來請教。
一、「一生為台灣自由民主」
雖是病後,黃信介談興甚濃,不失當年豪氣。首次見面,就像老朋友一樣,坦誠,自信,暢言無忌。
黃信介說:「我這一生,就是為台灣民主,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民進黨。自由民主,不是說的,是要做的,而且要大家一起做,才夠力。」
他說,自己1969年就選上立法委員第一屆增補委員,是終身職。在那個「老賊」的「萬年國會」裡,他是最年輕的一個。當時「黨外」選上的,還有一位能郭國基,幾個月後過世,就剩他一個在立法院單槍獨鬥,質詢蔣經國,不夠力啊!
黃信介說:「當初我帶領反對運動出來的原因是,那時所有的非黨員參政,都是各走各的路,彼此間有事要聯絡,非常不容易。所以我想,要組一個聯盟,美麗島雜誌就是這樣想出來的。我們是把美麗島雜誌在各地的分社,當成黨的分部;有事發生時,大家可以動員起來。
「那時不准組黨,但我們認為應該要組黨,就組一個沒有政黨名稱的組織。當初決定辦雜誌,連定個雜誌的名字都有問題。定了幾個,台北市政府都不同意。後來決定用美麗島為名,市政府把美麗島當成一個普通的非政治性雜誌,才同意的。
「美麗島雜誌發行了五期。最後的第五期,一發行就賣了十四萬份,政府害怕了。第五期發行之後的人權日(1979年12月10日),發生了高雄事件,很多人被抓去關。我因為是現任立法委員,所以晚了兩天,等立法院全體鼓掌通過才抓我。
「在抓我之前兩天,家裡四面八方被包圍,什麼事情都不能做。國民黨很野蠻,我因為是立法委員還好一些,其他人被打得很厲害,林義雄的媽媽、小孩被殺害,當時真是一個恐怖年代。
「我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要民主,要自由,人民要幸福,社會要公平正義。這些想法和國民黨大不相同,所以對我們下手,把我們抓去坐牢。我本來是要被判死刑的,國民黨沒有勇氣判,最高的有期徒刑是15年,也怕人講話沒有判,最後勉強判我14年。為什麼?
「因為時代變了。當時國際民主潮流正在興起,美國政府也很關注台灣。在輿論壓力之下,國民黨再製造第二次二二八事件已不可能,要不然我早被槍斃了。第一次二二八被殺的是醫生,因為日本時代不准我們讀法律。假如發生第二次二二八,被殺的將是政治人物,國際影響不得了。」
黃信介說:美麗島事件之後,「黨外」就分裂了。之後到1980年代,出來一群年輕人,組成「新潮流」,起初稱「編聯會」。從他們開始,製造「體制內」與「體制外」、「街頭群眾路線」與「議會路線」之爭。
在此之前,沒有這種所謂「兩條路線鬥爭」,他們恐怕是從共產黨那裡學來的。原先我們在議會同國民黨鬥,在街頭同國民黨鬥,體制內、體制外互相配合,相輔相成。怎麼能割裂開來,對立起來?
黃信介說:「當時如果沒有我們主導那幾場大型的群眾示威、抗爭,如總統直選、解除黨禁、解除戒嚴等,國民黨根本不會接受。這些就是要靠群眾路線才可以做到。現在很多事情,都是國民黨依著當初民進黨提出的東西在做。」
黃信介認為,對付國民黨的戰略,是體制外社會民主運動與體制內參與選舉,內外結合,相互促進,不斷壯大台灣的自由民主力量。因此反對運動內部必須團結,不能被國民黨分化。他很厭惡民進黨內部勇於內鬥、整肅異己的那股勢力。
黃信介說:「坐監獄的事他們不去,選舉的事他們也不去。他們就會在內部鬥這鬥那,把體制內體制外對立起來,挑動路線鬥爭,被國民黨利用來分化自由民主力量。」他還提到民進黨內熱中內鬥的「兩粒土豆仁」。我那時沒聽懂。原來台灣人稱花生仁為「土豆仁」,而中國北方稱馬鈴薯為「土豆」。
黃信介說,1987年他從監獄出來,民進黨還在內鬥,開始不想加入。後來在全台灣和國外巡迴演講,感受到民眾的團結熱情,才決心加入。他說:「我加入民進黨,是為整合、擴大自由民主力量,從制衡的黨走向執政的黨。」
二、「野百合怒放於人民的土壤上」
黃信介擔任民進黨主席的三年(1988~1991),是台灣從國民黨外來政權走向自由民主政治的關鍵時期。
他任內的第一仗,是1989年三項地方公職選舉。
黃信介採納張俊宏倡議的「地方包圍中央」戰略,廣泛提名全國縣市長候選人,提出「剷除黨國特權,積累執政實力」,「粉碎黨庫通國庫,還政於民,還財於民」,「從地方自治到住民自決」等政治訴求,深得選民認同。
選舉結果民進黨獲得空前勝利,贏得6席縣市長、21席立法委員和38席省市議員。提名參選的10個縣市得票率超過四成,其中四個過半。
接著的第二仗,是1990年「野百合」三月學運。
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遭到中國屠夫鄧小平的天安門屠殺後沒有退卻,在席捲蘇聯東歐共產帝國之後,1990的春天抵達台灣。
第一聲春雷,就是「野百合」學生民主運動。
1990年3月16日,台大學生佔領「中正紀念堂」,宣佈抗議國民黨黨國殘渣餘孽「國民大會」擅自通過「擴權案」圖謀私利,提出四項改革要求:
一、解散「國民大會」,總統直選。
二、廢除動員勘亂時期臨時條款。
三、召開國是會議。
四、制定民主改革時間表。
「野百合」可以說是開啟了台灣民主改革的閘門,從此自由民主浪潮奔流而出不可遏止。當時出版的「實踐筆記」第3期,封面上一朵純白色野百合,下邊是「中正紀念堂」靜坐的學生群,中央是紅色大字:
「野百合怒放於人民的土壤上」。
3月18日,黃信介領導民進黨聲援「野百合」學生運動,在學生靜坐區前舉行「除國賊,救國難」示威活動。
這是一場高雄美麗島事件以來最大規模的社會群眾運動,來自全國各地的數萬民眾不斷湧入廣場。
受到鼓舞的靜坐學生從三千人跳升到六千人,一百多位教授加入夜宿。迫使李登輝於3月21日會見五十餘位學生代表,承諾召開國是會議,兩年內修改憲法完成民主改革。
4月2日,黃信介與李登輝在總統府會談。事先黃信介已擬好「國是備忘錄」,雙方就黃信介在「備忘錄」提出的「民主改革時間表」達成共識。台灣終結外來政權統治、完成民主制度轉型的進程,基本上是遵循黃信介擬定的「國是備忘錄」順序推行的:
政治改革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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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介「國是備忘錄」時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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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完成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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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止動員戡亂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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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7月1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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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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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中央民代全面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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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9月1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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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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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除臨時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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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12月31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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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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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會全面改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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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12月31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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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代1991年12月21日
立委1992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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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市長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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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6月30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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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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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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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3月31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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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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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介說:「國民黨是一黨體制,在我當黨主席之前,國民黨根本不跟民進黨協商國家大事,是我當黨主席時期才開始有黨對黨談判。」
談到這時,已是中午。黃信介留我們與他家人共進午餐。飯後又飲了一會兒茶。他的話題轉到民進黨的內部狀況,流露出一點隱憂,語調也低沉下來。
他說:「出獄這些年重返政壇,感到對付國民黨舊勢力不難,為難的是民進黨內部紛爭。改革形勢好一點,就鬥來鬥去。我和康寧祥這些老黨外,總是被批走議會路線、走體制內路線。我是為推動民主改革進程,錯在哪裡?還要我引咎辭職!」
黃信介指的就是那次在總統府與李登輝「黨對黨談判」,李登輝接受了黃信介提出的「民主改革時間表」,承諾「兩年內完成憲政改革」。會面後,黃信介因為達到目的很高興,說了句「其實總統還是很英明、很民主」,民進黨「內鬥派」就宣稱「對黨中央已完全失去信任」,要黃信介「引咎辭職」。
那天告別黃信介跨出他家門時,我深深感到,民進黨內鬥不止,始終是黃信介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因此為民進黨和台灣的未來擔憂。
很可惜,這次讓我印象深刻的訪談,也是最後一次。兩年後黃信介告別了人世,台灣人民失去了民主獨立運動的英勇旗手和卓越領袖。
三、黃信介給台灣人民留下什麼?
第一,「一生為台灣自由民主」,這就是黃信介心中的「台灣價值」和「台灣精神」;他主張「自由民主是台灣實現獨立的唯一道路」,這就是黃信介的民主獨立運動路線。
黃信介出獄後加入民進黨前,有人說黃信介「反對台獨」。1988年8月8日,他講了一篇話。黃信介說:
「民進黨是追求民主政治的政黨,一直都是為自由、為民主在奮發努力。民進黨的成立是國家重大的政治建設。我要強調的是,內部一定要團結。其實我們的大目標一致,只是方法不同,引起爭執、衝突。
「譬如有人說我反對台獨。我從來不曾反對台灣獨立。只是我不瞭解,目前想台獨、講台獨的人,是要用什麼程序來達到台灣獨立的目的?是要逼國民黨宣布台灣獨立嗎?不可能!要革命、造反嗎?不可能!叫議會通過台灣獨立提案嗎?議會我們控制得了嗎?
「這種程序必須有個清楚的交代,若無法提出交代,就和國民黨所說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一樣光說不練,時間永遠排不出來,我無法接受。
「而獨立之後要採取何種政體?是共產黨的模式?還是前菲律賓總統馬可仕的模式?還是南韓那種特務比螞蟻還多的模式?這些都必頒有個詳細的交代。我認為這些比宣佈獨立更重要。」
黃信介繼承了台灣歷史上自由民主運動的傳統,包括林獻堂時期的議會設置請願運動,蔣渭水時期的台灣文化協會和台灣民眾黨,雷震時期的反對黨運動等。黃信介認為,終結中國國民黨外來政權專制恐怖統治的唯一道路是自由民主之路,他稱之為達到台灣獨立的「程序」。
黃信介認為,一個自由民主國家,必然是獨立國家;而一個獨立國家,並不必然是自由民主國家。他舉出「馬可仕統治下的菲律賓」、「特務比螞蟻還多的南韓」,還有「共產黨模式」的國家為例,批評那些空喊「台獨」,破壞台灣自由民主運動內部團結的人,同國民黨空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一樣自欺欺人。
黃信介的民主獨立運動路線區別於民族主義路線,在於超越省籍、族群、語言、文化差異,團結台灣人民以自由民主的非暴力抗爭,結束外來政權的黨國專制統治,建立主權在民的現代憲政國家。民族主義的危害,不但容易導致自由民主運動內部分裂,而且便於國民黨製造省籍、族群衝突,以維護其黨國統治。
第二,黃信介的自由民主運動戰略,是體制內與體制外、選舉與群眾抗爭相結合,互動互補。
黃信介在長期從事反對運動的實踐中,認識到國民黨外來政權的黨國體制不是鐵板一塊,開創了依靠體制外社會民主力量抗爭的強大壓力,迫使體制內開明派接受民主改革的正確戰略。
台灣的現實環境表明,無論是體制外的自由民主力量,還是體制內少數開明派,都難以單獨戰勝國民黨黨國體制內盤根錯節的反改革勢力,而往往被反改革勢力各個擊破。唯有體制內外兩種改革力量的配合互動,才能擊敗國民黨內的反改革勢力,在台灣實現從外來政權專制統治到現代民主國家的制度轉型。
笫三,自由民主力量的內部團結與否,是台灣民主獨立運動成敗的關鍵。
從「黨外」到民進黨,黃信介一貫堅持團結,反對「內戰」。每當反對運動陷於「內戰」危機,黃信介總是扮演克服紛爭、實現團結的關鍵角色。這不僅由於他豁達大度、高瞻遠矚的人格特質,更由於他以自由民主為最高價值的清晰理念。
黃信介認為,自由民主力量團結一致,才能分化國民黨,而避免自己被國民黨分化,也才能實現自己的民主獨立目標。黃信介厭惡「內戰」派,在那次訪談中,他認為「內戰」派是國民黨派進來從內部分化、消解民進黨的。我不清楚他有何根據,不便深問 。但客觀上的作用確實如此。
那時黃信介已不再領導民進黨,卻流露出他最後的憂慮,仍在民進黨能否克服自己內部的「內戰」危機。
四、 黃信介的隱憂
黃信介仙逝至今,已有十三個年頭。然而那天臨別時閃現的那束深含憂慮的目光,至今銘刻我心。
這十三年台灣經歷的興衰升沉,證實了信介仙的預感。他未能親睹2000到2004台灣向上提升,那正是綠營團結、藍營分裂或貌合神離的年代。他也未能親睹2006至今台灣向下沉淪,那正是綠營「內戰」不止、分崩離析的年代。而其根源,正是黃信介擔憂的自由民主價值失落與虛偽的極端民族主義暴起。
歷史上台灣反對運動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民主與獨立兩個主題的雙重變奏。也可以說,台灣的自由之路,具有民主運動與獨立運動的雙重性格。這是由台灣的客觀環境決定的。
由於長期統治台灣社會的外來帝國主義殖民政權(荷、日)或外來中國專制獨裁政權(明鄭家族王朝、清王朝、國民黨蔣家王朝),台灣人民要獲得自由,必須同時反對外來政權和反對專制獨裁。
在台灣,終結外來政權的獨立運動(或本土化運動)與終結專制獨裁的民主化運動在方向目標上是一致的。一個主權獨立的自由民主國家在台灣的建立,是民主與獨立雙重變奏的自然結果。
因為台灣社會是由少數原住民與多數移民構成,無論現實或想像,都不可能是單一的民族共同體,而是多元的自由民主共同體。所以台灣獨立運動是自由民主獨立運動,而非民族主義獨立運動。
2000年陳水扁贏得台灣總統大選,結束了在台灣執政50年的國民黨統治,和平轉移政權給民進黨。民主獨立運動的目標已經達到,今後應當是如何共同建設與鞏固這個自由民主獨立國家的問題,統獨與族群之爭理應從此結束。
然而形勢的發展不是這樣。統獨、族群之爭不但沒有結束,反而更加向兩種虛偽的民族主義發展。對此我頗為困惑。直到2001年玉山社出版我的第一本書「民主台灣VS.共產中國」,讀了出版社邀約金恆煒寫的「序:民主與民主台灣——阮銘先生的核心議題」,才略有領悟。金恆瑋寫道:
——阮銘先生是民主主義者而不是民族主義者,用「民主」當作立論的基礎,做為出亡中國的知識份子,阮銘先生竟而能與「統派」的政黨與「統派」媒體大唱反調,有趣的是,反而貼近「獨派」的立場。
——雖云「貼近」,卻不是全然相同;因為阮銘先生並不見得認同「台灣共和國」的建立。他強調「台灣現狀就是獨立主權國家,主權在台灣人民手裡」,「台灣人民已實現獨立,不再存在獨立的問題」,他的論證是,「在台灣解除戒嚴,終止動員戡亂,解除黨禁報禁,實現全國民意代表和總統直選之後,終結外來政權的獨立使命與終結白色恐怖的民主使命已同時完成。」所以阮銘先生認為不再存在「台獨」問題。
我略有領悟的,是金恆煒認為,我的「核心議題」、我所認同的「台灣民主價值」、一個「主權在民」的自由國家,不是他們追求的目標,與他們的目標「不是全然相同」,只是「貼近」而已。但他們的目標是什麼?他認為我「並不見得認同」的「台灣共和國」究竟是怎樣一個國家,與我認同的「民主台灣」有何不同?文中並無說明。
有一次我問金恆煒,你說「民主台灣」不是主權獨立國家,那末台灣的主權在誰手裡?中國?美國?日本?
他不答,只說了句:「憲法第4條」。
我深感意外。因為有一回,我在電視台遇到張麟徵女士,她也不認同民主台灣是主權國家。我問她同樣的問題,她的回答也是「憲法第4條」。難道所謂「深綠」、「深藍」,真是兩極相通麼?
金恆煒為我寫的「序」,讓我想起在中國的往事。我在中學時代參加學生民主運動,反對國民黨的特務恐怖統治。那時毛澤東提出建立自由民主的中國,實現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和羅斯福的「四大自由(言論、信仰、免於匱乏、免於恐懼)」。
然而到了共產黨取得政權、一黨專政的時候,毛澤東提出了所謂「同路人」理論。他說,共產黨進行民主革命階段,民主派是共產黨的「同路人」,走的是同一條路;現在到了社會主義革命階段,民主派和共產黨不再「同路」了。於是民主派就成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革命對象」。
我在中國,是民主派,民主革命階段的「同路人」,社會主義革命階段的「自由化份子」,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對象。
難道到了台灣,和中國走過的路一樣,在民主化進程中「貼近獨派立場」,與黃信介一起追求自由民主獨立目標的「同路人」,今天已成為民族主義獨派們發動「民主內戰」和「內在革命」的對象?他們只是把自由民主當作謀取權力的手段和工具。
五、誰是「摩西」?
1997年10月24日和12月11日,我們先後訪談了民進黨立法委員林濁水和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
他們兩個,是新潮流的重要人物。人們稱林濁水是「台獨理論大師」,邱義仁是民進黨的「金腦袋」。
聽人說,新潮流是民進黨內最有組織性紀律性的派系,人稱「民進黨內的共產黨」。但我不大相信。我有一位朋友張維嘉,已是新潮流開創時代的元老了。我先認識他的哥哥、淡江歐研所教授張維邦,又因他的哥哥認識了他。我們還有一位共同朋友陳增芝,三人不時聚在一起吃飯聊天。
我看他為人真誠、坦率,我們在一起無話不談。有一回我問他:「你怎麼不像人們印象中的新潮流?」
他笑笑說:「我看你也不像人們印象中的共產黨啊!」
我說我是共產黨內的「自由化份子」,早被開除了。
他說他也許是新潮流內的「自由化份子」吧?
然後他解釋,新潮流在北部和南部不大一樣,他是「南潮」的。
怪不得南部一有事,他就南下。那年陳菊選高雄市長,他在高雄住了很久,陳菊是他的好友。我見過陳菊,印象中是一真誠、厚道的大姐,她也是「南潮」。
那時我們訪談的林濁水和邱義仁,都屬於「北潮」。
我有時在會議或電視節目遇到林濁水,散場時我搭捷運,他開車,總會主動載我一段到捷運站。他是理論大師,又是立法委員,看上去沒有一點架子。但比較嚴肅,談話中有書生氣。
那次訪談,他有些話我就聽不大懂。譬如他說:「省籍的邏輯或族群的邏輯,其實就是政治的邏輯,是Lucian
Pye說的雙元菁英政箂:中央是一個統治菁英,地方是另外一個統治菁英,中間是不互相交流的。」
對於台灣的的民主化進程,林濁水的看法是「兩個基本的政策調整」:
「一個自由化,一個本土化。自由化指經濟的自由化。本土化就是在政治上逐漸從增額選舉到全面改選。自由化與本土化真實的意就是重新建立它社會結盟關係。過去的一些社會基礎已經變遷了,統治機制也已經出了問題,因此需重新尋求建立一個政權的邏輯以及相對應的措施。」
以上是我的助理一字一句記下來的,語言頗費解。但可以感覺到,對台灣的民主歷程,林濁水認為是國民黨為適應社會變遷,主動調整自己政策和統治機制。
邱義仁則明確表示不認同台灣的民主化。他說:「我認為台灣現在有資格稱為自由化的國家,但還未到民主化。這自由化是不是必然會導致台灣成為一個民主化的國家,必須視往後的發展而定。」
假如他們兩位的觀點代表「新潮流」,可以證明「新潮流」的確與黃信介的觀點完全不同。
在黃信介看來,不但台灣已走上自由民主國家之路,而且台灣的整個民主化歷史,都是從「黨外」到民進黨的反對力量和「野百合」等群眾運動採取主動,提出民主改革的程序和時間表,迫使國民黨被動因應,追隨反對運動主導的民主改革進程。
而在林濁水、邱義仁們看來,這只是國民黨為延續其一黨統治,主動調整其體制與政策,反對力量根本不該參與。因此黃信介在與李登輝會談中提出「民主改革時間表」,等於幫助國民黨延續其統治,非「引咎辭職」不可了。
那次訪談中,黃信介表示打算進「國統會」去反統一,後來也因遭反對而作罷。
2000年陳水扁當選總統時,有人做文章,比喻李登輝是摩西,而陳水扁是摩西選擇的接班人約書亞;摩西把以色列人從埃及帶到約旦河邊,交給約書亞,讓約書亞帶領他們渡過約旦河,抵達上帝應許的流奶與蜜之地。
這比喻顯然失當。李登輝選擇的接班人是連戰,連戰怎麼可能把台灣人帶到上帝應許的流奶與蜜之地?他只會帶到魔鬼之地。李登輝為了連戰,罵陳水篇是「豎仔」,不惜與支持陳水扁的老朋友許文龍中斷往來,他怎麼會是「摩西」?
誰是「摩西」?是誰,「一生為台灣自由民主」,帶領台灣人民走出國民黨外來政權的白色恐怖?是誰,設計了台灣的「民主改革時間表」,把台灣人民帶到抵達自由國家的河岸邊?是誰,知道自己渡不過河,把完成與上帝立約的使命交給了接班人「約書亞」?
是黃信介。黃信介是「摩西」。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