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靜慧 Sophia
G. Wu
週日在雙連長老教會做完禮拜,姊姊駕車載我去台北市立美術館觀賞「艾未未•缺席」展覽。今天和姊姊看「賽德克•巴萊」,姊姊是第一次看,我是第五次了。
每當銀幕上出現莫那魯道與父親的合唱,我以前總是會流下眼淚,今天忽然閃過艾未未巨大的裝置藝術「永久轉動」,我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力量,讓我忍住不讓熱淚湧出眼眶。
氣勢磅礡的反叛藝術
那天去北美館的路上,我想展覽大廳會有一張空椅子,象徵這位自由藝術戰士被迫「缺席」的不自由處境,同時表達台灣時刻等待他展翅降臨的心願。我打算站在空椅子旁拍張相片,想像艾未未坐在椅子上的姿態。
然而進了大廳,沒有艾未未,也沒有空椅子,布幔上寫著「艾未未•缺席」。我想起今年四月艾未未準備來台灣的時後被秘密逮捕,世稱「失蹤」。艾未未說他不是「失蹤」,是「被失蹤」!因此有人建議這次展覽應改為「艾未未•被缺席」,未被採納。
鄭清文老師曾在我的紀念冊上題辭:「創作就是叛逆」!面對艾未未的展品,我立刻想起這句話,「叛逆」毫不掩飾地銘刻在他的作品上。
藝術家的「叛逆」,就是有勇氣刺破偽善者的假面具、揭露其真相。求真、求美,尋求自由,這是任何流派藝術家的靈魂,艾未未是最具叛逆性格的藝術家之一。
艾未未精於創作結構宏偉的裝置藝術,以大量個體的連結,營造氣勢磅礡的巨製,賦予不可抵禦的反叛力量。德國慕尼黑「非常遺憾」(So
Sorry)特展中的「記住」,英國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特展中的「葵花籽」,這次台灣展出的「永久轉動」,都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2009年慕尼黑特展前,艾未未因調查四川汶川地震受難學生,遭到中國特務警察襲擊,造成腦右側嚴重出血 。幸而在慕尼黑醫院接受緊急手術,得以「大難不死」。
艾未未準備那次特展時說:「在這希特勒為自己蓋的第一座美術館裡,我想做兩三件新作品,其中一件是對四川大地震做一個非常個人化的表達。」
那就是他的「記住」。
艾未未的「格爾尼卡」
1937年畢卡索(Pablo Picasso)受西班牙共和政府委託,為巴黎「世界博覽會」西班牙館作畫,他原來想畫一幅「畫家與模特兒」。當他得悉德國「禿鷹軍團」轟炸了西班牙小鎮格爾尼卡(Guernica)時,改變主意畫了「格爾尼卡」。畢卡索說:「當人間衝突以人性和文明為代價時,藝術家不能無動於衷。」
艾未未的「格爾尼卡」,是2009年慕尼黑「藝術之家」(Hausa
der Kunst)外牆上的書包浮雕裝置「記住」:五種顏色的九千個書包,拼寫出巨大的文字:
「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過七年」
這句話,出自一位失去女兒的母親之口。這九千個小學生,是由於貪腐官員與貪婪建商互相勾結、粗製濫造的「豆腐渣」學校建築倒坍致死,而當地政府建築與官員住宅均安全無虞。艾未未說:「當這些兒童被遺忘的時候,他們才真的死了。」
於是他組織團隊到四川調查,經過與中國政府的特務警察生死搏鬥,調查出死難小學生的名單,一個個在網上公佈,然後創作了震撼世界的「記住」。
2010年,艾未未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的渦輪大廳(Turbine
Hall),展出他另一件巨作「葵花籽」。魯西迪(Salman
Rushdie),「魔鬼詩篇」的作者在「危險的藝術」一文中是這樣描述的:
「渦輪大廳的前身是發電站,它的龐大足以使人們的想像力顯得渺小。唯有那些知道如何表現有趣而且巨大事物的現代藝術家,才有能力妥善地運用這個空間。」
他舉出的「現代藝術家」作品,有路易斯•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1911-2010)的雕塑「巨型蜘蛛」,有阿尼許•卡布爾(Anish
Kapoor,1954-) 的巨大喇叭形雕塑「Marsyas」,第三件就是艾未未的「葵花籽」。魯西迪寫道:
「2010年10月,重要的中國藝術家艾未未,用他的葵花籽裝置覆蓋渦輪大廳地板。一億顆微小瓷器物體,皆由名匠手工打造,無一相同。葵花籽是生命的地毯,繁多,費解,並有超現實主義的奇異之感。」
從現實生活中超越的能力
艾未未對「現代性」與「超越現實」的闡釋,比魯西迪更精準。他說:「現代性是一個人從現實生活中超越出來的能力,是在下沉的生活中失重的能力。」
艾未未的「超越現實」,不是逃避現實生活。他深刻感受到現實生活的虛偽、醜惡、時時刻刻都在向下沉淪。藝術家要抵抗「下沉」,必須具有「失重的能力」。
「失重」,就是抗拒現實生活中向下沉淪的反「重力」,就是對現實生活中的虛偽、醜惡,與一切有形、無形枷鎖的「反叛」;就是以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藝術之光,超越黑暗、下沉的現實世界。
那一億顆微小的瓷器葵花籽,無一相同,舖滿大地,這是中國現實生活的象徵。瓷器,China,與中國同義。中國有首歌,「葵花朵朵向太陽」,「太陽」就是毛澤東。那是毛澤東時代粉飾現實生活,掩蓋苦難真相的假藝術。
現在艾未未把一億顆葵花籽舖在地上,她(他)們是無一相同的個禮,但命運相同,都在任人踐踏,無法實現各自的個性。這就是當代中國的真實,艾未未以無與倫比的藝術力量,把中國的真實展現在世人面前。
這次專為台灣展出的新作「永久轉動」(Forever
Bicycles),以1,200輛腳踏車,建構成宏偉壯觀的迷陣空間(2630×353×957cm),彷彿與他過去的「反叛」作品另具一格。艾未未把這一件新作品送到台灣展出,他要向我們傳遞什麼訊息?他沒有來,我無法問他,但我可以想像。
腳踏車在中國,曾經是1950到1990年代半個世紀的全民交通運輸工具。無論城鄉,老百姓從日常生活到生產搬運,都離不開它。在那黑暗的年代,唯有自由轉動的兩個輪子,是中國人生存與交往中足以信賴的朋友,「永久」是它的品牌。
我上下梯子,從各個角度觀賞這一巨作,其突出的印象,是那連結成整體的每一個輪子,都能自由轉動。或許這就艾未未心中的台灣,他在祝願台灣的輪子永久自由轉動?
挑戰虛偽的禁忌
有人說,艾未未的「吸引力」,是他的「狂野性格」。可能是指他藐視陳規俗套,無所禁忌吧?包括他在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前,與朋友同拍裸照。我的感覺,他的「野性」,他的勇於挑戰虛偽的禁忌,正是藝術家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第一步。
艾未末的早期創作,是1980年代紐約東村(East Village)十年的一萬多張攝影作品「生存感知與全方位攝影」,其中一個重要主題,是以「祼照」挑戰權力的禁忌。他的這一「野性」始終不變,新作品就有一張燴炙人口的「坦誠相見」(艾未未與四位女子的裸照,網上亦稱「一虎八奶圖」)。
就在艾未未被捕的那一天,2011年4月21日,「坦誠相見」的角色之一、女權工作者葉海燕,在部落格上貼了一篇「我和艾未未不得不說的故事」。她寫道:
「照相那天,除了攝影師,其他人不得參觀。我們在工作室裡開始脫衣。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我們像穿著衣服一樣自在,但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這種體會。因為你懦弱、淫穢,你連人體都不敢面對。我們非常驕傲地完成了這作品,沒有任何寓意,就是簡單、純粹的人體。」
這就是求真、求美。人體本來是上帝最真、最美的創造物。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希臘時代,運動員是裸身參賽的,不但是運動技藝的競爭,也是人體健美的比賽。古典的藝術雕塑,無論女體或男體,都是洋溢著美和力量的裸體。
對裸體的禁忌,是人類「下沉」的標誌。正如葉海燕所說,「你懦弱、淫穢,你連人體都不敢面對。」
這使我想起八年前自己經歷的故事。北一女中的護理女老師指導學生自畫私處,這本來是正常的護理作業,卻引發「衛道者」掀起一場「裙底風暴」。尤其荒謬的,元兇竟是理應維護「人本」的人本教育基金會,馬英九市政府的教育局長吳清基是幫兇。他們逼女老師在記者會上落淚認錯,「不再堅持這種教法」!
我氣不過,在Taiwan News週刊上寫了一篇「果醬要塗在真實麵包片上」,痛批人本教育基金會的「反人本」、「反文明」行徑。這些「衛道者」把女子身體上最美好、最值得驕傲的部位,「流著奶和蜜的家園」,視若見不得人的禁地,甚至禁止女子自己面對!這難道不是自顯其靈魂的醜惡、骯髒嗎?
我的孤獨之聲沒有獲得回應,台灣的艾未未和葉海燕尚未出現。現在我把八年前的舊文作為本文的附錄,因為人本教育基金會仍未維護以人為本,馬英九和吳清基已高陞為總統和教育部長,「衛道者」們「反人本」、「反文明」行徑也更加肆無忌憚了。
台灣的「衛道者」畏懼什麼?
「衛道者」們真的無所畏懼麼?不,他們畏懼艾未未!他們畏懼賽德克•巴萊!他們畏懼一切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思想、言論、藝術力量!因為他們虛偽、骯髒,站在專制奴役者一邊。
艾未未是中國的自由藝術家,賽德克•巴萊是台灣的獨立部落。無論時間與空間距離何等遙遠,他們的心靈相通,如同他們和我們的心靈相通一樣。
當「賽德克•巴萊」獲得觀眾熱情歡迎時,「衛道者」們紛紛出來指責,什麼「血腥」?什麼「野蠻」?賽德克•巴萊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與自由,反抗奴役者的血腥和野蠻!「衛道者」們是因恐懼而攻擊、貶低,他們站在專制暴政一邊,如郝伯村自陳:「沒有白色恐怖就沒有今日台灣」?
求真、求美,尋求自由的藝術力量,是超越時代、超越地域、超越族群、超越國界的。
「賽德克•巴萊」和艾未未,都不只是表現一個時代、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的藝術;而是透過一個時代、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的故事,表達永恆的思想和藝術價值。
那就是求真、求美,追求自由的價值,這是藝術家的生命,也是藝術家的靈魂。這種人類理想與普世價值的追求沒有盡頭,永不終止。無論「衛道者」們唱什麼「黨國百年」的輓歌,或「地球毀滅」的悲歌,都阻止不了人類求真、求美,追求自由的前進腳步。
2011年11月1日
延伸閱讀:
果醬要塗在真實麵包上
吳靜慧 Sophia G. Wu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這個北一女學生自畫私處的護理作業,演變成裙底風暴的故事,應該被寫入新聞教育與性別教育的教材。這個故事也可以寫成小說,護理女老師的遭遇,不正是卡謬(Ablert
Camu)筆下那荒謬復荒謬的存在世界。
如果召開記者會的,是行徑粗造、以栽贓壓榨為常業的政客,是一場媒體政治表演的控訴記者會;這明明查證過、卻故意演出的鬧劇劇情,我們耳熟能詳野心知肚明。只是,這次演出的面孔與腔調,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政客壞人,而是老字號中產階級為主體的教育改革龍頭。
令人納悶的是,怎麼沒有公民社會的力量,那些教育改革、性別平權、媒體改造、新聞監督的團體與社會菁英們,站出來譴責人本教育基金會,聲援這個受了冤錯與委屈的北一女護理老師?
令人納悶的是,為何是一個認真教學、也沒有強迫學生一定要交這項作業的女護理老師,用落淚召開記者會、願意獨身承受壓力的方式,替整個鬧劇劃下是非不明的句點;而不是人本教育基金會,向女護理老師與社會大眾鞠躬道歉?
令人納悶的是,馬英九市政府的教育局長吳清基還跳出來要求護理老師「不宜堅持這種教法」的長官言路,這個市府機器跟整個民間社會的是非混淆,真到了伊於胡底。
身體政治與身分政治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過往至今,「以人為本」、反對體罰不遺餘力的人本教育基金會,怎麼反而在身體政治與性別教育的ABC問題上,角色演出讓人跌破眼鏡?
總統大選正發燒,交戰認同政治的藍綠對抗賽,這個女性選票與青少年選票的HOT議題,一面是身體政治、另一面就是認同身分政治,從政運到社運,怎麼都未認知這是切入經營身分社群的操作點?
立法院公投法通過後,中學生喊出全國串聯、學權公投的「髮禁公投」,從身體主權爭取自己的身分主權;從台北東區華納威秀到西門町,青少年刺青穿環的身體文化已經風行數年不退;全國高中到大學的校慶與舞會、網站上的自拍貼圖、快閃族的街景行動演出,青少年變裝變身的身體政治,早已蔚為風潮。從身體政治進行自身認同的身分政治,早已在青少年族群蓄積強大的社會能量。
我們以成年人社會為中心的政治領域與社運領域,甚至包括校改陣營,對這樣新興身體文化與身體政治,全然不知今夕是和夕。
身體邊界與身分建構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波特萊爾(Ch. Baudelaire)說:「傳說中,在喜樂的天堂裡,人們的容貌是簡單而圓滑的,也就是沒有孔口,提供笑和淚的住所;這裡的人們不為此所動,於是也不受外務而動搖或扭曲。」
社會權利與國家權利的意識形態形塑、社會分類運作過程,企圖將肉體的功能視為骯髒與不體面的,否認肉體的奇妙的孔口和突起,遏制肉體和生命的歡慶。這樣的文化霸權,企圖讓人們眼中的自身肉體退縮為遲鈍的表層,扁平的平面,理想人體被設想為完形滑亮的曲線。
於是,身體的邊界,常常被想像為整體結構的弱點所在,人體孔道象徵了這些殊異的弱點,作為「殘餘穢物」或「逸樂惡源」出入的途徑,也成為個人面對社會之際、自身「道德焦慮」的來源。應該代表人類孕育生產的女陰,於是不是「流著奶與蜜的家園」,而是「殘餘穢物」或「逸樂惡源」,不是女性的歡愉與驕傲,而是源女性的原罪。
這樣規訓的身體的背後,是由上而下的塑造、是權力外加於自然身體成為社會身體的操作面向,絕對不是「以人為本」的教育哲學所追尋的。
最近相當熱門,描寫紐約現代都會男女的<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影集中,代表傳統保守女性角色的夏綠蒂,一直認為自己的女性下體是個淫穢的部位,逃避、忽視,不敢正視。終於有一次,她鼓起勇氣拿著鏡子端視自己私處,從不敢正視,到真正欣賞與喜歡自己的身體,繼而建構自己的性別身分認同,產生了認知、慾望與追求的主體性,繼而得到經營自己性別身體的能力。
稍微涉略女性主義與身體政治的經典往籍,都可以理解影集中這段情節的安排,在現代都會社會仍然對性別保守如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所形容「第二性」角色的夏綠蒂,有何等重要性。那是一種主體的「性別啓蒙」,被詛咒的女身的自然邊界產生反叛父權社會下的社會身體,從自我否定的、沒有主體性,繼而產生「自我肯定的主體性」。
如果認為現代紐約的文化對照,民情開放保守有異;那麼拿最父權保守的東方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故事來做印證。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向來順從中國傳統婦德的煙鸝,她的反叛開端就是從身體與場所的寫實情節開始的: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裡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底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沒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裡她是定了心,生了根。」
相對小說全篇以父權角色振保為主要敘事者的文本世界,這個主體與空間交織的場景開始,開始有了煙鸝為第一人稱的敘事書寫;煙鸝角色在文本世界中有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主權,有了自我認知、想像與慾望。張愛玲捕捉到女性角色在這種生命情境中,一種弔詭性的反差,因為這個隱秘的疾痛,她有了自己微小的生命主權;透過身體,她的生命開始翻轉,得以在男性權力的鳥籠世界的「邊界巧門」,尋見幽秘出路的滲光。
煙鸝的身體邊界性成為她反抗的起線,家屋世界最邊緣的浴廁場所,作為抵抗父權社會的基點。這樣的情節總令我不禁映對著吳爾芙(Viginia
Woolf)<自己的房間>,在女性還沒有書寫的知識權力之前,擁有自身認知與慾望的知識權力開端,只能在這樣狹隘而且短暫開啓的私密空間,尋見可能性的真實路徑。
果醬要塗在真實麵包上
老師有問題,還是人本有問題?
卡爾維諾對寫實與想像有一段貼切描述:「惟有從文體的堅實感中才能產生創造力——想像如同果醬;你必須把它塗在一片真實的麵包上。如果不這樣做,它就沒有自己的形狀,像果醬那樣,你不能從中創造出任何東西。」
認同必須建構在真實。臺灣認同的身分政治對抗虛妄中國意識的邏輯,不是正是在土地與文化的真實麵包片上,才能塗上國族想像的果醬。從真實具體的肉身風景到抽象意念的認同意識,身分政治必然要從身體政治進行認同建構;那麼,護理老師交代作業,希望女學生觀察與自畫私處,當然跟女學生從教科書上、被特定意識形態所「再現」的圖片或文字,來建構自己的身分認同、進行自身女體的認知與書寫,在知識方法論或知識社會學上有迥然不同的根本差異。
更重要的是,當女性放棄從真實的自身去建構認同政治的知識書寫,就是放棄自己身體政治的書寫權力;反過來,必須從權力者的書寫知識與既有的知識體系,來認知自身,來認知自身,複製權力者的認知框架與再現知識,女性生殖器的污名與自我否定,將一再被既有權力銘寫纏綁。
女性身體表演藝術家史妮曼(Carolee Schneemann)曾在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七年演出<內在的卷軸>(Interior Scroll)的身體劇場。表演中,史妮曼退去衣衫在身上塗上顏料,擺出寫生模特兒的姿勢,閱讀一本教科書;然後,演出尾聲,她緩緩從自身陰道拉出一條長長的卷軸,開始朗誦卷面她所書寫的文字。
這個演出,一方面,史妮曼挑戰了女性作為被觀看與被塑造的客體化角色,另一方面,從女陰內在拉出的卷軸,象徵了女性的生產力量,也顛覆過去人們對身體孔道投射的陰暗污穢的意象,從女身傾流而出的東西,也可以是知識書寫,當然也包括書寫的權力。
2003年12月11日
—TAIWAN NEWS週刊111期
真情的故事 真正的人
吳靜慧 Sophia G. Wu
影片「賽德克•巴萊」為什麼催人熱淚、令人感動和認同?
它透過「真情的故事」,讓我看到自己追求的生命價值:像莫那魯道和他的戰友們那樣,做一個明辨是非、勇敢自信,維護尊嚴、獨立、自由,頂天立地的「真正的人」。
在風起時為自由而戰
「Seediq Bale」母語的原意,就是「真正的人」。我喜歡那幅準確表達此片主題的英文廣告:
The
Tale of an Indigenous Taiwanese Hero
When
the Wind Blows, Let's Fight for the Freedom at All.
賽德克的男男女女,追求的就是這種生命價值:「在風起時為自由而戰!」這是賽德克的Gaya,也是Sophia的Gaya。Sophia的血管裡,也流著一部分「真正的人」的血液,所以看到祖先的真情故事,禁不住淚如泉湧。
有人質疑「莫那魯道非英雄,是屠殺同族的仇敵」;有人視此片為「動作片」,只看到「打鬥」、「血腥」、「野蠻」。
他們沒有看到,這是一部超越傳統思維,摒棄簡單化庸俗化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教條,以真實、真誠的歷史眼光,還原了在那苦難歲月裡向絕望抗戰的「真正的人」的英雄群像。
在那個歷史時代,賽德克男男女女心目中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彩虹橋此岸的現實世界,一個是彩虹橋彼岸的理想世界。兩個世界在影片中情景相融、渾成一體。
現實世界是「太陽旗下」的奴隸生活:男子失去獵場與獵槍,淪為殖民帝國刺刀下的奴工,無法逞其勇武精神;女子失去編織彩虹般美麗服飾的尊嚴,淪為殖民者的幫傭,無法顯示其天賦才華。
到底誰文明?誰野蠻?誰仁愛?誰血腥?
日本討伐軍司令鎌田彌彥少將下令使用糜爛性炸彈消滅「反抗蕃」。他說:「叫你們文明,你們卻逼我野蠻!」
莫那魯道說:「如果你的文明是叫我們卑躬屈節,那我就教你們驕傲的野蠻到底!」
不錯,這確是一場文明VS.野蠻之戰。當文明的武器被用來把自由人變成奴隸時,這就是絕對的野蠻!當風起時勇敢地為自由而戰時,這才是真正的人類文明!
當這一曲為自由而戰的悲歌終止,太陽旗下的野蠻「戰勝」彩虹橋上的文明之後,日本討伐軍司令也不得不承認:「賽德克體現了日本已經喪失的武士道精神。」
然而我要說,賽德克是更高的文明,「真正的人」不是「忠」於一國之君的武士道,而是為人類普世價值而戰的自由戰士!
莫那魯道是「真正的人」,還是屠殺同族的仇敵?
有位泰雅族耆老指控莫那魯道是「屠其族類的仇敵」,這是時空倒錯的武斷。在部落自治年代,一個部落群就是一國,有自己的獨立主權。
賽德克是泰雅族的許多部落群之一,賽德克族本身又發展出三個不同的語群:德克達雅群,德路固群和道澤群。他們各有各的獵場和主權範圍,彼此發生爭執時,和解不成就會彼此殺戮,「出草」就是用「馘首」祭拜祖先以宣示主權的儀式。
所以無論部落間「出草」,或是反抗日本奴役,都是為維護本部落的尊嚴、獨立和主權。「真正的人」就是「風起時為自由而戰」的戰士,並非民族、國家意義上「民族英雄」或「共和國衛士」。
我想那位耆老,恐怕受中國國民黨「忠黨愛國」的黨化教育太深,把英雄和仇敵的概念扭曲了。在「真正的人」看來,岳飛式的「民族英雄」,不過是暴君的奴才,殺戮異民族的工具,「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是十足的野蠻,而且挽救不了暴君的滅亡。莫那魯道和他的戰友們為自由而戰,才是真正的英雄。
莫那魯道不是嗜血的屠夫,他具有耐心等待、伺機出擊的獵人性格。對於太陽旗下的這場惡戰,最終的悲劇下場他是了然於胸的。孤立無援的六個部落三百多戰士對抗龐大的太陽帝國,當然絕無勝算,所以他隱忍了幾十年。
塞德克人的兩個世界
莫那魯道肩負雙重使命:延續族群的生命與維護族人的尊嚴。他不能讓自己的族群滅絕,但也不能使之喪失靈魂雖生猶死。這就是莫那魯道的兩難,最後他作出了抉擇。他說:
「孩子們,在通往祖靈之家的彩虹橋頂端,還有一座肥美的獵場!我們的祖先們可都還在那兒吶!那片只有英勇的靈魂才能進入的獵場,絕對不能失去。族人啊,霧社高山的獵場我們是守不住了;用鮮血洗淨靈魂,進入彩虹橋,進入祖先永遠的靈魂獵場。」
幾十年的等待中,莫那魯道看到,現實世界的獵場無法守住,再沉默下去,等到戰士失去英勇的靈魂,上不了彩虹橋,理想世界的肥美獵場也進不去,將永遠回不到祖靈之家。所以在現實世界中向絕望抗戰,是為了洗淨靈魂,進入理想世界的靈魂獵場。
現實世界的輓歌
精神世界的凱歌
影片中荷戈社頭目塔道諾幹,從反對抗暴到親赴塔羅灣前線領導作戰,成為第一個犧牲的頭目,情節曲折動人。毫無疑問他是勇者,但他認為向絕望抗戰的結局將是族群的毀滅,違背延續族群生命的袓訓。他不參戰,可以收留、保護參戰部落的婦孺,使族群的生命得以延續,這是從現實世界的生存考量。
當莫那魯道同他爭論之後,塔道諾幹的精神世界戰勝了現實世界。為保全生命而為奴,長期延續下去,保全的生命將失去靈魂,永遠成不了「真正的人」。在塔道諾幹英勇戰鬥精神的鼓舞下,荷戈社是抗暴六社中死傷最慘烈、婦孺自縊最多的部落。
影片的結局,現實世界一片淒慘死寂。天空中升起彩虹橋,死去的自由戰士走向永恒的靈魂獵場。
生命總會逝去。重要的是留下的生命價值,將世世代代傳給新的生命。「真正的人」的自由靈魂,已經傳給無數新的生命,超越族群,超越台灣,傳向世界,傳向人類。
讚啊,影片「賽德克•巴萊」,是精神世界的一曲自由凱歌。
這是一部動人的紀錄片,
紀錄一名自由戰士尋找自由的故事。
2011年9月15日
「彩虹橋」:信仰是為尊嚴與自由戰鬥
吳靜慧 Sophia G. Wu
9月30日午夜,我在信義威秀看「彩虹橋」,邊看邊哭,回家後更抑制不住號啕痛哭。一瞬間閃過追隨賽德克祖靈上彩虹橋的念頭,我害怕了。打電話給朋友,傾訴心中的恐怖,才慢慢平靜下來。
電影好美,一種讓我心靈顫抖的恐怖的美。活潑天真的孩子,年輕美麗的媽媽,為什麼要殺死?為什麼在森林裡自殺?人為什麼如此無情,讓絢麗的生命之花,一叢叢消失於血泊之中?
有人無法接受,覺得殘忍、血腥、野蠻,不喜歡。我不是。今天我又去信義威秀看第二遍,一樣的震撼,心中強烈的痛楚。然而我理解、我欣賞,理解這恐怖中的堅定信仰,欣賞這無情中的無限深情。
也許是我身體裡流著祖先的血液,也許是我靈魂中記得祖先的GAYA,我欣賞賽德克‧巴萊的信仰,為尊嚴與自由戰鬥;我理解他們捨棄現實世界的生命,為走上「彩虹橋」(Hakaw Utux),拯救精神世界的自由靈魂。
「彩虹橋」,Hakaw Utux。Utux是靈魂,Hakaw是橋。「彩虹橋」就是「靈魂之橋」,是「真正的人」死後走向祖靈世界的橋。我看上集「太陽旗」後,寫過一篇「真情的故事,真正的人」,提到「賽德克‧巴萊的兩個世界」。但我沒有想到,魏導演在下集「彩虹橋」中,把「現實世界的悲歌,精神世界的凱歌」,拍得如此驚心動魄,情景交融。
我哭啊哭,淚眼凝注著銀幕上一叢叢絢麗的生命之花、一叢叢勇敢的生命之花,一叢叢尊嚴的生命之花,在森林中飄零、凋落、滅亡,回歸祖靈,回歸信仰。賽德克‧巴萊最早的祖先,在白石山上森林中半木半石的大樹腹中誕生;他們的後代,也在森林的大樹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達奇斯‧諾賓(花岡一郎)和達奇斯‧那威(花岡二郎),是結束生命之前極度痛苦掙扎的兩顆靈魂。他們並不怕死,是自願赴死。他們的靈魂,掙扎於生命結束前的自我審判,審視現實世界中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們曾接受殖民者的「文明」,從「生番」變成統治「生番」的殖民地警察,但靈魂中依然深深烙印著賽德克的GAYA。在為尊嚴與自由之戰中,他們脫下警服,回歸賽德克的信仰,勇敢面對恐怖的死亡悲劇。
當達奇斯‧諾賓決心殺死妻兒再自殺時,他仔細端詳妻子美麗的臉,輕聲對她說,「妳還是和我結婚那天看到的那麼美啊!」接著把一顆糖放進兒子的嘴裡,然後拔出刀。無情殺戳三條生命的達奇斯,亳不掩飾他剛烈的心中無限深情的痛苦。
生與死的選擇,孰輕孰重?是莫那魯道女兒馬紅與長兄達多那場訣別的主題。那時三百勇士對抗日本大軍的血戰已進入尾聲。為把有限的糧草留給最後的戰士,多數婦女兒童已經在林間樹下魂歸彩虹。馬紅也送走了孩子的生命,自己在林中上吊自盡。卻被日人救起,逼她去勸降長兄達多。
那時日本動用最野蠻的「新式武器」糜爛性毒氣炮彈消滅賽德克反抗軍,多數反抗軍戰士已戰死或受毒氣炮彈侵襲痛苦而死。達多帶領少數勇猛戰士在馬赫坡岩窟中作最後的奮戰,日軍的毒氣炸彈炸不進洞穴,才脅迫馬紅攜酒勸降長兄,稱之為「最後的酒宴」。
達多對馬紅說:「我已選擇死,選擇戰而死容易。你要活下去,選擇活下去難。你要在痛苦的環境中生存,要多生孩子,把賽德克的GAYA一代代傳下去,讓他們成為真正的人,為尊嚴、自由戰鬥。」達多與妹妹馬紅訣別後,糧盡彈絕,與最後一批勇士吊死於大樹下。
莫那魯道不願自己的屍體被日軍羞辱,攀登到高山峻嶺的深處的洞穴中自殺,三年後半剩枯骨、半成木乃伊的屍體才被發現。
這是一場在一開始就注定悲慘結局的力量懸殊的戰爭。塞德克戰士三百人,用的是從日軍繳獲的武器彈藥。日軍數千人,有飛機大炮強力支援。然而莫那魯道的戰士們靠天賦的勇氣和智慧,在懸崖峭壁一再打退日軍的進剿。最後迫使日軍動用滅絕人性的糜爛性毒氣彈與「以蕃殺薔」的卑鄙挑撥分化伎倆,才逞其所慾!
究竟是誰無情?誰殘忍?誰血腥?誰野蠻?是「生番」?還是「文明」的殖民者?
「太陽旗」下打著「文明」旗虢,被貪慾與權勢慾驅使的殺戮者,才是滅絕人性的無情!殘忍!血腥!野蠻!
「彩虹橋」上的勇士們、母親們,從莫那魯道到巴萬那威,從馬紅莫那到歐嬪塔道,才是真情、勇敢、正義、信仰的捍衛者!
我是從小在父母懷抱中受洗的基督徙,我的血液中也留存著台灣早期祖先的彩虹信仰,在我心中是相通的。上星期日在淡水,和姊姊去看馬偕博士創辦的淡水長老教會,其宗旨是「為信仰、真理與自由戰鬥」,與賽德克‧巴萊的信仰不是一致的嗎?
我堅信,為信仰、真理與自由戰鬥,就是要改變受黑暗之子的貪慾與權勢慾誘惑的現實世界,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戰勝黑暗之子的誘惑,使現實世界如同彩虹橋彼岸的理想世界一樣自由、平等、博愛、幸福。
感謝魏德聖導演,「賽德克‧巴萊」不僅是高山叢林中原住民為信仰、尊嚴和自由戰鬥的一曲凱歌,也是台灣和人類為信仰、真理和自由戰鬥的一曲凱歌。
2011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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